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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夏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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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年的夏季來得很早,五月的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,阮北寧做了一大桌菜,又煮了一鍋面,大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慶祝完蕭倦的十八歲生日,暑假也接踵而至。

宋涼每年暑假都要去臨城的外婆家過,今年也不例外,這就意味著,接下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他都沒辦法和南安見面。

考完期末考,南安的心情一直不太好,宋涼臨走前特地約了她到老地方見面,她也是自顧自地喝奶茶,一句話都不說,擺明了是在賭氣。

她再懂事,也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年紀,有了這麽一個覺得可以讓她隨意發洩情緒的人,從前那些必須要極力克制的小女孩的倔勁和矯情馬上就露了端倪。

此刻她是焦灼的,不安的,也是得意忘形的,像是一株開在墻角的植物,突然被人挪到了陽光下,知道自己是被珍視的,卷曲的葉片就一點點展開,辛辣又鮮活,完全沒有怯意。

回家的路上,宋涼亦步亦趨地跟在南安後面賠笑臉,她卻梗著脖子越走越快,好半天才扭頭哼了一聲:“你快回家吧,我不用你送。”

她夏天很少打傘,滿頭的長發全部挽在頭頂,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脖子,在烈日下透出白緞子一樣溫潤的瑩光,楚楚可憐。

宋涼伸手撥開她頸邊汗濕的碎發,順勢捏捏她的耳垂,語氣眷戀又無奈:“你別不開心啊,兩個月很快就過去了。”

南安心裏煩躁,下意識躲開他的手,又覺得這個當口不該發脾氣,立刻有些懊惱地跺跺腳,扯著他的袖子問:“我能不能去那裏找你?”

“不行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女孩的眼神慢慢黯淡下來,宋涼忍著心疼繼續哄勸:“你一個人出門我不放心,再說了,讓你哥哥發現了也不好,你就乖乖在家裏玩,等我回來,好不好?”

南安沈默地揪著他的袖口,沒有說好,也沒說不好,但表情分明是不情願的。

額頭上的汗一滴滴淌進眼睛裏,她忍不住用手去揉,滾燙的眼淚卻越揉越多。

指尖濕漉漉的,又黏又膩,她倔強的不肯擡頭,薄薄的肩膀微微顫抖,如秋風中最後一片落葉般蕭瑟落寞。

宋涼嘆了一口氣,拉著她走到不遠處的樹蔭下,兩只手輕輕捧起她的臉,半是心疼半是不舍地擰起了眉頭:“你別哭啊,我最見不得你哭了。”

南安垂著眼睛不作聲,睫毛上還掛著淚珠,鼻尖紅紅的,兩頰分布著幾顆小小的雀斑,緊抿著嘴,稚童般傷心又茫然。

宋涼心尖疼得像針紮一樣,一遍遍用手指摩挲著她的臉:“乖,我很快就回來,真的很快,好不好?”

南安哽了一下,慢慢點了點頭,知道這兩個月就是不想熬也要硬生生熬下去。

她並不是無理取鬧的人,此刻卻不知為何心慌得厲害,只能緊緊抓著宋涼的手,指甲一點點嵌進他的手背,留下焦灼的痛楚,直到宋涼輕輕把她按進懷裏,她的眼淚還是沒能收住,啜泣聲也越來越大。

宋涼收緊了手臂,無可奈何地呼出一口氣,一股惱人的傷感卻從心底升騰著,閃電般沖進腦海。

顧不得四周人來人往,也來不及思考妥不妥當,他低下頭,用力吻向她芬芳的唇。

那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接吻。

不同於以往羞澀地擦過臉頰和嘴角,也不是小心翼翼地印在眉心與額頭,離別如同一把泛著寒光的鋼刀懸在頭頂,他的唇熾熱而急切,帶著清淡的欲望,帶著汗水的微鹹和苦澀,笨拙地,近乎粗暴地親吻著心愛的女孩。

南安僵在原地,連呼吸都忘了,雙頰很快就染上醉酒般的酡紅,如同顫顫巍巍開在風中的薔薇,明明是很狼狽的反應,卻因為青澀而顯得格外動人。

宋涼顫抖著扣住她的手,用力揉著她掌心柔滑的皮膚,猛地一摟,幾乎要把人嵌進胸膛裏。

他很生澀,手心滿是潮濕的汗,像是急於表達些什麽,又不知道具體該怎麽實施,只能像剛學會吃奶的小動物一樣,毫無章法地含住她的嘴唇,怯怯的,又透著一股兇狠。

陽光自茂盛的樹葉間漏下,點亮了樹下緊緊糾纏在一起的兩道影子,微風如同一支細軟的畫筆,一點點拂過他們年輕的,滲著汗水泛著紅潮的面孔,拂過微揚的裙擺,拂過緊緊交纏的手指,描繪出一幅色彩明亮的水彩畫。

很久以後,這條街道翻修擴建,街邊的大樹被連根拔起,樹下的人也分道揚鑣,各自嘗盡孤淒,但這個夏天的午後,這副被微風匆匆記錄下來的畫面,依舊完好的保存在時光的匣子裏,沒有破損,也不會褪色。

不遠處的公交車經過路口,掀起一股厚重的熱浪,撲在少女柔軟的裙擺上,南安終於從極度的震驚中醒過來。

她一把推開宋涼,跺跺腳,捂著被吸腫的嘴唇扭頭就跑,慌不擇路的,還差點撞上路邊的電線桿。

“你慢點兒!”始作俑者在身後啞然失笑。

她羞得連脖子都泛起了粉紅色,咬著嘴唇停下來,半嬌半嗔地瞪了對方一眼,馬上又提溜著裙擺跑遠了。

手心還殘留著她皮膚的觸感,柔軟又細膩,宋涼握緊拳頭,把那溫度留了又留,一路目送她跑到家門口,才轉過身,走進刺目的陽光裏,漸漸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。

六月裏驕陽似火,所有不舍的淚水和慌張的汗水都得以快速蒸發,年輕的戀人不能阻止既定的離別,只好心心念念盼望著煎熬之後的重逢。

殊不知,命運的齒輪早已經在他們背道而馳的腳步聲中緩緩轉動,伴隨著聲嘶力竭的蟬鳴,發出陣陣悲愴的巨響。

或許是因為已經有了寒假時的經驗,或許是因為臨別前那個纏綿悱惻的吻,又或許是因為宋涼終於能夠隨身帶著手機,這次南安只消沈了幾天就打起精神,開始試著享受漫長的暑假。

每天在家裏看看書,寫一些詞不達意的短詩,偶爾和桑嬈到院子裏打羽毛球,累了就回客廳休息,自然有阮北寧端著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迎接,吃過晚飯還可以結伴出去散散步,然後踏著月色回家。

這種生活實在太輕松,太愜意了,以前在表姨家的時候絕對想都不敢想。

南安只不過在吃晚飯的時候對阮北寧這麽感嘆了一句,第二天就被他拎著去了一趟表姨家。

搬出來整整一年,蕭倦幾乎每個周末都來吃飯,南安卻再也沒有去過他家,即使跟宋涼約會的時候路過那裏,她也馬上繞道走開,壓根沒想過要上去看看表姨。

阮北寧也曾勸她要試著放下,可她沒辦法,真的沒辦法,那碗隔夜冷飯的味道至今還紮根在她腦海裏,沒嘗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。

搬到新家以後,南安著實放肆了一陣,暴飲暴食,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起床,帶來的舊衣服穿了幾次就統統丟掉,然後不停地買新衣服去填充衣櫃,又買了一堆漫畫書,整整齊齊碼在書桌旁邊,幾乎砌成了一堵墻。

時間久了,她自己也覺得沒意思。

母親給的生活費再多,她再揮霍無度,也買不回她的童年。

櫥窗裏那些精致漂亮的童裝她早就穿不下了,當年大熱的漫畫已經完結很久,過去讓她垂涎三尺的街頭小吃也失去了原有的風味,她的缺失和遺憾,永遠也沒辦法彌補了。

在南安心裏,過去的十幾年,她跟表姨之間只是單純的利益關系,甚至比普通租客和房東還不如,遑論恩義,可阮北寧不是這麽想的。

他的寬厚是刻在骨子裏的,就像一汪明澈的湖泊,再鋒利的刀劍劃過,也靜默隱忍,看不見任何傷痕。

去表姨家的路上,阮北寧一直試圖勸服南安:“不管表姨以前怎麽對我們,好歹也讓我們平平安安的長大了,她年紀大了,我們常回去看看也是應該的。”

聽他說出“回去”這個詞,南安撇撇嘴,一腳把路面的石子踢出去老遠:“那又不是我們的家,回什麽回?”

“我口誤了行不行?”阮北寧特別無奈地看著她,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,“都是一家人,你總是分得那麽清楚做什麽?”

南安瞥一眼他手裏大包小包的水果,臉上帶著淡淡的嘲諷:“是我太清楚還是你太糊塗?她只管收錢打麻將,什麽事都丟給我們做,我跟你累死累活的,連頓飽飯都吃不上,這也算一家人?”

阮北寧一時語塞,每次談到這種話題,他總是說不過南安。

南安顯然也不打算給他喘息的機會,一句接一句,像是憋了很久,爆發出來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:“我們能活到現在是我們自己命大,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,要是真的靠她,你妹妹九歲那年就燒成傻子了!”

“那蕭倦呢?”

眼看著快到樓下了,阮北寧終於扳回一城。

南安瞇起眼睛去看他,心裏那股突如其來的憤懣稍稍平息了一點:“蕭倦是蕭倦,他媽是他媽,我從來沒有把他們混為一談。”

阮北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南安立刻白他一眼:“真正搞不清狀況的是你吧?我不會遷怒蕭倦,你也別愛屋及烏行不行?”

“你今天怎麽……”阮北寧撓撓頭,好半天才找到合適的形容詞,“這麽牙尖嘴利的。”

你是白晝之光,豈知我這夜色之深?

南安輕不可聞地幽幽嘆息,決定結束這個不太愉快的話題,拉著他穿過了面前的人行道。

到了小區樓下,阮北寧很快就從一樓麻將館的窗口找到了表姨的身影,往前走了兩步,又低聲叮囑南安:“記得打招呼。”

南安不情不願地跟著進去,耷拉著腦袋叫了聲“表姨”。

表姨一邊搓麻將一邊吊著眼角掃了她一眼,聲音一如既往的高亢尖銳,還透著一股疏離的冷意:“來啦?自己找地方坐吧。”

南安如蒙大赦,趕緊拖了張空椅子坐得遠遠的,連表姨那聲從鼻子裏發出的冷哼也沒能逼她多說一句客套話。

阮北寧拎著水果乖乖坐到表姨身邊,很快就和周圍的大媽們聊了起來,南安窩在墻角,聽著他從“李阿姨的風濕有沒有好轉”聊到到“王阿姨家的洗衣機有沒有按時清理”,忍不住捂著嘴打了個哈欠。

過了一會兒,阮北寧開始給各位阿姨普及“洗衣機的維護與修理”了,百無聊賴的南安按耐不住,掏出手機給宋涼發了一條短信:我有點想你了。

宋涼暫時是看不見這條短信的,他忙著陪外公外婆,還要抽空教表弟寫暑假作業,白天看手機的時間少之又少。

唯一讓南安覺得安慰的,是他每天臨睡前都會給她發一張照片,有時候是隨手拍下來的風景,有時候是他自己的樣子,穿著白襯衣,笑起來有點傻氣。

從表姨家回來,南安在阮北寧的嘮叨下吃過晚飯,今天的照片也如約而至。

小小的手機屏幕圍著青山綠水,宋涼就站在那片山水之間,眉眼彎彎看著鏡頭,純白的衣領上還沾著零星的青草碎屑。

隨著照片一起發來的還有一句話——

我也想你,不是有點想,是特別想,不是現在想,是一直都想。

南安捂著臉嗤嗤傻笑,指尖一遍遍摩挲著手機屏幕,心情多雲轉晴,夢裏都是那片陽光下的青草地。

暑假剛開始的時候,蕭倦經常會抱著一個大西瓜來南安家玩,大家圍在一起啃著西瓜打撲克,輸了就往額頭上貼紙條,笑笑鬧鬧的,漫長的假期好像也變得沒那麽難熬了。

可到了八月份,蕭倦忙著陪蘇韻兼職,漸漸的就不怎麽來了。

蘇韻母親剛剛出院沒多久,又交了一筆罰款贖車,本就拮據的生活更加捉襟見肘,蘇韻生怕交不起學費,只好出去打零工攢錢,蕭倦陪著她風裏來雨裏去,沒過幾天,人都曬黑了一圈。

蘇韻在賣場工作,每天清早就要趕過去打掃衛生,在櫃臺推銷產品一站就是一整天,偶爾還要幫忙搬貨,忙起來腳不沾地,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,蕭倦就變著法給她買吃的,有時候家裏買了新鮮水果,他也一股腦全拎到她家去。

這天晚上,店裏臨時進了一批貨,人手不夠,蘇韻主動留下來幫忙,一直忙到十點才下班,換下工作服就忙不疊地往樓下跑。

蕭倦早就等在門口,白T恤沾著幾道淺淺的灰,額頭上滿是汗水,一見到她就笑開了:“總算下來了,我還以為你準備在這裏過夜呢。”

蘇韻從口袋裏抽了張紙巾給他擦汗,滿臉都是笑意:“今天加班,工資會高一點。”

“餓不餓?我帶你去吃東西。”蕭倦胡亂擦了幾下臉,把紙巾團成一團扔進門口的垃圾桶,馬上帶著她去取單車。

蘇韻連連搖頭:“不用了,我現在不餓,回家了再吃。”

蕭倦一路從家裏騎車過來,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,她擡手替他理了理頭發,目光觸及車筐裏的東西,笑吟吟地問:“那是什麽?”

“哦,我媽買的榴蓮,你帶回去給阿姨和銘銘吃吧。”蕭倦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袋子,冷不丁被榴蓮外殼的尖刺紮了手,立刻“哎喲”了一聲。

蘇韻連忙握住他的手,湊過去輕輕吹了吹,眉眼低垂,小巧的下頜慢慢收緊:“這個很貴的,我不能要。”

蕭倦撓撓頭,在她臉上捏了一把,發現還是沒什麽肉,不由得郁悶起來:“你看你瘦的,臉上一點肉都沒有,我又不愛吃這個,你拿回去怎麽了?”

蘇韻想起母親在病床上對她說的話,又想起每天固定出現在自家飯桌上的那碟無精打采的清炒白菜,明明是盛夏時節,她居然感覺到身體裏冒出一股寒意,表情也凝固成了一塊薄冰:“不行,我媽說了,不能給你添麻煩。”

蕭倦眼見再說下去她肯定要不高興,只能妥協,一邊跨上單車一邊點頭:“好好好,不拿不拿,那我明天給阿姨買個西瓜吃總行吧?西瓜又不貴。”

蘇韻靠在他背上,手指摳著單車坐墊,拒絕的話在嗓子眼裏轉了一圈,又咽了下去。

盛夏的夜晚格外寧靜,路上只有三三兩兩打著蒲扇散步的老人,蕭倦蹬著單車慢慢往前,輕輕嘆了一口氣:“你啊,總是跟我計較這些小事。”

“你別對我太好了。”蘇韻拍拍他肩上的灰,聲音漸漸被迎面的晚風吹散。

別對我太好,別讓我安於現狀,別讓我把這種無地自容當做常態。

“這話說的。”蕭倦單手扶著車把,晃晃悠悠地踩著腳蹬子,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,“我不對你好對誰好?”

蘇韻臉上沒什麽表情,整顆心卻像泡在溫水裏,浮浮沈沈的,半是愉悅半是悵然。

“蕭倦,你為什麽喜歡我?”

她突然想起來,自己好像從沒問過這個問題,就這麽稀裏糊塗地上了他的單車,一坐就是這麽多天。

“不知道啊。”蕭倦不假思索地答了,微微側過臉,眼睛盯著她搭在他肩上的手,“喜歡一個人好像不需要理由吧……”

她的手很小,薄薄的皮膚包裹著瘦長的指骨,像一根根營養不良的小樹枝,一點分量都沒有,讓他恍惚間記起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。

一大片叢林般的迷彩中間,她就那麽直挺挺得倒在他面前,羸弱蒼白得像一株孤單的梔子花,他的心口沒來由地抽了一下,立刻不管不顧地抱著她一路奔向醫務室,腳步淩亂而倉惶。

那天的太陽很大,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雲,他卻因為著急而不斷流下大滴的汗,想擦又不能擦,只好伸長了下巴望著天,心裏暗暗想著千萬別把汗滴到她臉上。

那一刻,他分明聽見自己心底傳出的花朵輕綻的聲響。

這株梔子實在霸道,連招呼都不打就在他心裏紮了根,他卻甘之如飴,立刻繳械投降,化身為最辛勤的園丁,用滿腔熱情和寬厚的肩膀為她築起一道籬笆,想要擋去她周遭一切風吹雨打,讓她安安穩穩地長在他心裏,長在燦爛的陽光下。

晚風輕柔,帶著一絲未散的暑氣,溫柔地拂過少年深邃的眉眼,蕭倦回過神,輕輕側過頭,才發現蘇韻小小的臉貼在他背脊上,雙目緊閉,已經睡著了。

即使是睡著了,眉間還籠著一縷輕愁。

即使是皺眉,她皺眉的樣子也比別人好看太多。

蕭倦一點點放慢了車速,心口熱乎乎的,目光微微閃爍,嘴角牽出一個大大的笑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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